跟徐君跃先生在郭庄的两宜轩喝茶聊天时，正是曲终人散之前。他的两曲琴已奏毕，换下了操琴时的淡青长衫，现在是一件黑色香云纱的短袖，背后还袖着一只蝙蝠，寓意为“背上有福”。适才，他与我隔着一个池塘，用他亲手斫的沉香古琴演奏了一曲《湖畔枫吟》。郭庄下午的一扇扇小轩窗内，从京都来的日本客人们一边聆听着浙派琴音，一边轻摇团扇，品着龙井、九曲红梅和普洱三茶。
于是说到了十年前的郭庄雅集。那是七夕月圆之夜。徐君跃和越剧小生茅威涛合作了一曲，是陆游的《卜算子·咏梅》，这湖畔的天籁之音，至今不曾忘得。是因为郭庄的庭院，湖边月，杨柳风，还是因为古琴的不凡之音相配，使我曾以为俚俗的越剧变得清雅？那一晚的越剧，像一个月下独立的长衫“文人”。
京都的客人，是杭州承香堂的卢员外请来的。卢员外觉得自己跟京都有不一般的缘分。因去年春天，他在京都偶逛骨董老铺思文阁，店主得知他是杭州人，就拿来宝贝——江户时代著名画家円山应举的《西湖图》来，这幅画家垂暮之年所作的《西湖图》，一下击中了卢员外的心，当下重金买下了。
卢员外是如今杭州城里的黄衫豪客，性好风雅。文学圈，艺术圈里，有很多人是他的朋友。想当年，秦淮名妓柳如是随性泛舟湖上的年代，杭州城也有一黄衫豪客，名汪然明。汪也是位生意人，爱好与文人墨客结交，性又豪爽。他在西溪有别墅，西湖上有画舫。柳如是来杭州，总要借汪然明的画舫在湖上畅游。卢员外也是文化商人，不过相识数年，我时常忘记他是商人。倒是记得从前的饭局上，他语气谦和地说文化是养出来的，商人就该是养文化的。他似乎也时而不记得自己是商人，身边一双穿唐装的小儿相伴的他，似乎要在这湖光山色里，做定他的员外郎了。
员外甚至觉得，自己此生都要与这《西湖图》厮磨了。円山应举的画是1794年5月7日完成的，归来杭州，员外对着画反复赏玩，好湖山是如此令人爱重，又遥想东坡、张岱们曾经的湖上风流，遥想乾隆年间关槐，董邦达画中之西湖雅韵，员外遂发愿办“西湖寻梦”雅集，日子就定在了《西湖图》完成的5月7日，立夏后的好时光。
去年的“西湖寻梦”，从平湖秋月出发，结船三十艘，一船一茶席，琴箫声中，泛舟湖上，一路摇到了湖心亭，吴山明、尉晓榕、林海钟等挥笔作画，王冬龄书写许江的《西湖梦寻序》，飘飘似仙人。黄昏日落时，在茅家埠离舟登岸，岸上已是华灯初上，宾客皆恋恋不舍。李叔同的“长亭外，古道边”清词尤在耳畔，又是一年的5月7日，“西湖寻梦”二度雅集，我没赶上在平湖秋月登舟，索性在画舫靠岸处的郭庄等候。这时的郭庄是静的，兴步游园，重温许江先生之“今吾等采风水上，寻梦湖山，追踪往昔舟楫，重塑湖山襟怀，书之蹈之，吟之咏之，生命当长歌，湖山即永远”，不觉更体察了卢员外的西湖“痴心”。
正荡到湖边，在湖边静女的筝声中，看着一只只小舟登岸。西湖的梦，就这样一路寻到了郭庄。
卢员外之于郭庄，也是极相衬的。青白长衫，美髯，面目敦厚古雅，三分仙气，名卢伟业，朋友们却喜欢叫他卢员外。这一记在郭庄，“卢员外”的一声，似要“惊起一滩鸥鹭”呢。为何？卢员外把日本京都副市长一行请来了。京都人，那是日本最古典的一种人吧，京都的文化，是从平安时代一直承接了千年至今的。日本的客人中，我见一位湖蓝印花和服、梳着高髻、雪白粉面的中年女士，颇有几分谷崎润一郎小说《细雪》中四姐妹中大姐的风姿。
记得去年中秋夜，卢员外在钱王祠也办了个雅集，京都市长门川大作穿着日本和服来了。那时我刚去过京都不久，便有些“哈日”地去向门川先生要了一张名片。要说我之“哈日”，其实还不是哈的自家千年前的传统文化。因为平安时期的京都，一切上流贵族的文化皆出自中国大唐。茶道花道棋道剑道，好学的日本人，学着学着，就成了自己的腔调。
有认真的日本客人在座，郭庄的雅集，我就十分希望不要输了风光。茶、香、昆曲、书画一一呈上来，连茶点都是灵隐寺的素点心。这汾阳别墅的时光里，轩下廊上庭院中，古风流韵，要与门外的21世纪玩一次穿越。
待到昆曲《游园惊梦》唱起，郭庄已变身为半座梨园。各名贵品种的月季花映照着游廊、碧水、小轩窗，正是杜丽娘怅然喟叹的“姹紫嫣红开遍”，雅集便是如此。丝竹声中，名流素人相间出没，吴山明、林海钟、李桐等画家即兴又在湖边作画，墨香四起，一会儿又风流云散。
寻梦，画梦，反正今夜，我们的梦是圆满了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