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日湖上客

             —蕭耳

      立夏後二日,應朋友承香堂堂主盧偉業之邀,赴“西湖夢尋”雅集。到承香堂平湖秋月茶樓的船碼頭時,但見應約而來的客人,男的長衫唐裝,女的旗袍雅衫,人人手中一柄繪有西湖畫的團扇,正好輕搖起立夏後的小風。
  湖上三十六小舟齊發,舟中不知何方神聖的各路雅客清客,聽同舟的朋友歎:“上次在西湖上坐船是啥時候的事了?好幾年前了吧。”
  每船都有一位美麗的茶友,一道一道地奉上好茶。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,那日我本該上二號船,結果錯上了二十二號船,大家說同船是緣,各自介紹自己。這一舟中,有我這碼字的,還有設計師,珠寶鑒定師,有漂亮的時尚達人,有八十歲的老話劇演員吳南方——當年曾演過《雷雨》裏的繁漪和《家》裏的鳴鳳,有自稱“鳥人”的杭州閒人,在滿覺壟駐有自己的“鳥巢”,天涯客匯於一船,清風徐來,無拘無束地暢敘著人生過往。舟中,“鳥人”的小小收音機裏唱著周璿的“天涯啊,海角”,美食家的“鳥人”跟我們細說春天的杭州菜,他如何做一道最精緻的油燜春筍,時光匆匆,就在湖心亭登了岸。
  在湖心亭盤桓一個時辰,再次登舟,一眾小船從開闊的湖面搖向幽深的茅家埠。黃昏時分,茅家埠的水面上,三十六小舟拋下了錨,幾只飛鳥殷勤探。一畫舫徐來,船頭,是長衫玉立的杜如松起笛,笛聲裏,平靜的湖上日落了,“西湖夢尋”的高潮也落了。
  從茅家埠離舟登岸,岸上承香堂的一排燈籠已經在黃昏點起。濮存昕朗誦弘一法師《送別》的沉厚餘音還在耳邊,這一下午的西湖夢尋,同舟客都以為自己當了半日的化外仙,夕陽西下,然而猶嫌不足。
  歸來,夜翻承香堂贈的張岱的《西湖夢尋》。宗子在《西湖七月半記》中說他的遊湖事:他喜歡的七月半遊湖,要等到喧囂眾遊客散盡,“始艤舟近岸,斷橋石磴始涼,席其上,呼客縱飲”,接著淺斟低唱者出,韻友來,名妓至,杯箸安,竹肉安。等到東方既白,客方散去了,張岱老兄回家了麼?不,他還要“縱舟酣睡於十裏荷花之中。”
  又翻李漁的《閑情偶寄》,讀到笠翁的一則湖舫舊事:笠翁向居西子湖濱,欲購湖舫一只,事事猶人,不求稍異,止以窗格異之。他的新奇之船窗,不但娛己,也可娛人:舟中所有之人物,並一切幾席杯盤射出窗外,以備來往遊人玩賞。在船上,笠翁時時做的風雅事,如呼朋聚友,拉妓邀僧,和友朋們彈棋觀畫,分韻拈毫,或飲或歌,任眠任起,是何等的逍遙。
  那日茅家埠的湖面上,有三十六船的逍遙客,每船六人,碼頭岸上,是圍觀湖上雅集的一眾遊人,正應了笠翁描述的湖上岸上相映照的得意景色了。
  從今朝的西湖夢尋,想到那些我們曾在書中遇見過的古人,也都是那麼的貪愛在西湖上泛舟,聚友。唐朝長慶二年後,白居易居杭州,西湖上的笙歌畫舫,伴著白家班花魁樊素和小蠻的清歌曼舞,也少不得詩人墨客陪白刺史同樂。洪邁的《容齋隨筆》中,記錄了一次白居易的湖上會宴:從清晨到黃昏,賓客們聽樂伎彈琴唱歌,左手持筆硯,右手執酒壺,岸上的人遠遠觀去,只覺得船上客如仙人下凡一般,於是觀者如堵。
  因為有了這西湖,一朝朝的江南文人雅士,都好在西湖上作雅集,有一說,東坡與王朝雲的相見,也是在西湖的畫舫上。西湖的韻事,一半是在湖上完成的吧?
  明末杭州儒商汪然明,好奢華靡麗又好風雅,儼然一黃衫豪客,無意中還催生了一個四百年前的湖上文人沙龍。汪然明有不少畫舫,如“雨絲風片”、“團瓢”、“觀葉”、“隨喜庵”等,舫中最名貴的,是一艘大畫舫,名“不系園”。當時江南名流兼才女名姬,常在不系園中飲宴相歡,名士中有文壇領袖錢謙益、戲曲家李漁、畫家董其昌、書畫家陳繼儒等人,名姬中柳如是、楊雲友、林天素、王修微等,都以詩畫琴著稱。後來董其昌和楊雲友的婚禮也在“不系園”中舉行。
這一日好貪心,遊湖,聽杜如松的笛,徐君躍的琴,聞承香堂的香,品龍井新茶和十幾年的熟普,在湖心亭看王冬齡寫許江的《西湖夢尋序》千字文,聽許江在一旁即興吟誦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”,勾起我等身邊的人對孔子弟子曾點嚮往的生活的嚮往,繼觀吳山明尉曉榕林海鐘三畫家同用西湖水作西湖畫,吹盡立夏後湖上惠的風,至深夜,又翻遍前人西湖湖船韻事,方覺這人間的一日,歲月如廝靜好。
      發表於《錢江晚報》5月11日008版全民閱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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